鮮香白菜蒸雞

「這些年我也不是不努力，妳給我時間慢慢償還好嗎？」

「可是我女兒馬上要繳學費，若不是這樣我也不會Push你啊！」

「可是妳知道我的狀況的，妳這樣逼我不是叫我去死嗎？」

「你以為死能解決問題啊！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在眷村長大，是一段很奇妙的歷程，我小時候的眷村很熱鬧、很吵雜，鄰居們喜歡互相串門子，小孩們則是結群結黨到處嬉鬧。但我們家可不一樣，由於爸爸在山東可是豪門子弟，雖然到台灣只是薪俸不過千把塊的士官長，但家規甚嚴，不僅要求我們書要念好，更不許與鄰居小孩鬼混，所以雖然家境清貧，但哥哥、姊姊個個爭氣，爸媽也沈浸在此優越感之中。

唯獨我這個老么，從小功課平平，大學也只撿個榜尾，在雜誌社中寫寫東西當個編輯，但也總看不出個成績。可是從小就愛作菜，跟著媽媽尾巴轉啊轉的，倒是得到不少真傳，許許多多餐館吃不到的山東家鄉菜，做的頭頭是道，逢年過節回家時，一桌子年菜總包辦個八、九成，雖然媽媽嘴裡嘟囔著口味太重，但不重哪裡有家鄉味呢！

其實味覺的訓練是其來有自的，這與我那出自大宅門、又不肯與現實妥協的父親有關。為此有個深刻的記憶：大約是我小學三、四年級的時候吧！那時老媽騎著腳踏車辛辛苦苦從市場買回一顆西瓜，由於紅西瓜個頭不小，老媽就把它綁在腳踏車的後座上，到家時一個不小心西瓜摔到地上裂開，只見媽媽心疼的紅了眼，父親則是站在一旁說聲「摔的好」就走開。再來一個場景，就是看到父親對著老媽訓誡了起來，「還好孩子沒吃到這顆爛西瓜，否則以後怎麼知道好西瓜是什麼滋味」、「山東有句俗話說，寧吃仙桃一口，不吃爛杏一地」，妳是怎麼教育孩子的。媽媽氣的大罵，我那時也知道家裡經濟不好，媽媽省吃儉用買了個大西瓜，就是希望幾個小孩在夏天吃個涼快。可是不僅西瓜摔了，父親不肯向現實妥協的態度也傷了媽媽的心。我那時只覺得西瓜又沒有全摔爛，其他部份冰涼涼也很好吃啊！

等我到大學以後，才明白這個出身富豪之家的爸爸，雖然落寞至眷村，但心中堅持的原則未曾妥協，只是窘於現實，最後這一些原則外人看來可能覺得有些可笑。像是雖然無法吃到好的食材，但作法與調味是講究的；不管家裡有幾個人吃飯，菜的份量絕對是大盆大碗，就像爸爸常掛在嘴邊的「菜一定要夠下筷子」。

雖然全家很少上館子，但父親可是個嚴格的美食家，吃小籠包，一定挑高雄鹽埕區的松鶴樓，而且絕對要吃現包現蒸的，記得有一次松鶴樓端上來的是冷凍蒸過的小籠包，爸爸筷子一夾，就馬上跟我說別吃，叫餐廳經理來換一籠包子，本來餐廳經理還不太樂意，只看老爸筷子往小籠包一夾甩個兩下，就說如果鼎鼎大名的松鶴樓小籠包，皮只有這等筋度，往後大家自個兒在家裡包就得了，上什麼館子！馬上看到經理趕快吩咐服務生換一籠，還送碗排骨麵給我們大快朵頤一番，當時覺得父親真是有兩把刷子。

    老爸可是說的一口好菜，媽媽則是將口述中的山東大菜，想辦法一道道落實執行，老爸說：還好他從小就愛吃喝，也愛看廚工炒菜，炒好的菜馬上現嚐配上一口白乾，這是他十五歲時最愛幹的事，所以來台灣時什麼都沒帶，就帶了滿腦子菜譜來。所以我從小幫忙到大，魯菜到川菜，都學了不少，加上有個拿鍋杓近三十年的廚師姊夫加持，我除了沒耐性切工不好之外，口味絕對是道地。

而後當我踏入社會工作時，父親的庭訓可不只是要我努力的工作而已，還要保持自我的尊嚴，萬一工作非要我尊嚴掃地時，情願不做，了不起只是家裡多副碗筷吃飯而已。所幸大學畢業時正逢台灣經濟狀況甚佳，出版業欣欣向榮，在雜誌社理當個小編輯，寫寫喜歡聽的音樂或最新的3C商品，做的都是喜歡的工作，感覺日子也很紮實。而後更上層樓，隨著網路與品牌經營作多角化的發展，業績衝上雲霄，每天的成就讓人感覺飄然，但日子是忙碌到極點，每年不要說回家幾次，連過年都難得回家一趟。對爸媽來說，這個不知忙些什麼的么兒，也未成家立業，整天不知胡搞些什麼；對我來說，爸媽畢竟跟不上時代，哪知他們的兒子現在夯的很呢！

2007年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人生極大的轉捩點，對我來說何嘗不是。隨著經濟的急速惡化，各行各業開始裁員渡過寒冬，過往市場上的「金童」，變成新企劃書出來如同躲避球似的衰人。想幫人捧個飯碗也難，只能靠老交情幫忙做做行銷，寫點文案而已，生活的拮据自是不在話下，當然也欠了家人、朋友一些債務。更重要的是，在這一年我失去了本以為可以白頭偕老的伴侶，每天生活的渾渾噩噩，完全的自我放棄，只感覺，「活著真的是對不起所有人」。

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、兩年，家人也不知我到底是怎麼了，只是乾著急，不知如何下手。在這期間，二哥中風成了半癱需要人幫忙的殘障，爸爸則是罹患了阿茲海莫症，每天在猜忌與遺忘中過生活。家裡媽媽獨撐大局，雖有社會局的鐘點看護協助，但生活壓力之大可想而知，但我又有何能力做些什麼呢！

而後我在南機場夜市看到攤位頂讓，想到從小就會做上幾味家鄉菜，加上社會對眷村菜的好奇，想想這時能靠從小就會的手藝過活，也算是渡個關頭，等待時機吧！由於手頭可用資金不多，攤位一切自己打點，花了一個多禮拜洗刷乾淨，添了一個大冰箱、快速爐與蒸籠，花點錢做個招牌，日光燈一開就搖身一變開始做起生意了。想想若人的壽命平均約八十歲左右，前半生的我也算是個斯文人，但後半生就要開始做這個「武市」，真正成為生命力要夠強韌的「市井小民」。

為了不辱沒咱們海光四村（註1）的名號，我做起眷村菜來可不馬虎。一道鮮香白菜蒸雞，選用的可是仿土雞的雞腿，先是用花椒、八角與天然海鹽稍加淹漬過，怕客人吃到八角與花椒不舒服，還一顆顆的挑出裝在布包裡，再將飽滿鮮甜的山東大白菜一葉葉掰下，把雞肉整個包起，連同香料包放入蒸籠，一蒸就是兩個小時，不僅煮到雞肉軟爛，肉香更是入白菜三分。這等費功夫的菜，附上白飯與冰紅茶，一份賣80元，就是怕虧待了客人，但闊氣的我就從未想到將本求利這檔事。

生意雖然紅火，但成本太高，實在是不賺錢，為免歹戲拖棚，就起了歇業的打算。消息剛傳回家，家中唯一還能管點事的老媽媽氣壞了，打電話給我時可講了重話，「連這點小生意都做不好，以後人生別有什麼算盤了」。我連續幾天雖然生意照做，但除了招呼客人之外，天天靜思不語，加上現在大家生活都不容易，催錢之聲四起，每日長吁短嘆，想著老天還能把我置於何種絕境。

在連續數天陰霾之後，某天一大早看到大大的太陽，原來夏季在不知覺中已然來臨，心想人生不是活著就該懷抱著希望嗎？於是打電話給不肯諒解我的老媽媽，要她無論如何到南機場夜市看看他兒子做生意。到了老媽要來的那一天，不知為何心中一片坦然，依照往常的採購與事前準備，下午兩點把雞蒸上，才有足夠時間應付晚餐的客人。

到了晚上八點多鐘，看到姊姊、姊夫伴著老媽媽前來，跟招呼一般客人一樣，趕緊請他們攤位前的桌子坐下，端上三盅鮮香白菜蒸雞與白飯，當然冰的麥香紅茶也沒少。只見老媽媽夾起一塊白菜，咀嚼在嘴裡甚久，再用筷子試試雞肉的軟爛程度，夾了一口嚐嚐。沈默一會說了：「小弟（註2），你這道鮮香白菜蒸雞做的可是比我強多了，海光四村要吃到這等口味也不容易。」看看生意的人潮，又說：「生意是不錯，可是誰知你肚子裡的用心與辛酸呢！」

老媽在吃飯時，只覺得她的表情越來越輕鬆，與剛來的時候真的是天差地別。媽很用心的吃了我做的白菜蒸雞，而後用很堅定的語氣說道：「過幾天把攤子收了吧！台北混不下去就回家，一家人在一起，就算是吃稀飯拌鹽，心裡也是甜的。」接著又說：「別忘了在攤子上貼張紅紙，寫上營業到哪一天，就算是營業到最後一天，客人也要吃到跟我今晚一樣的白菜蒸雞」。

接著，老媽站起來，跟姊姊說這個夜市挺熱鬧的，我們到處逛逛，讓小弟好好做生意。

註1：我從小長大的眷村，位於高雄縣鳳山市，是全省最大的眷村。

註2：媽媽取的小名。

本文為自身經歷加創作而成的作品，於2008年完成，現況已大不同。